2011年1月30日 星期日

帳篷劇場的骯髒美學

  在一塊周圍被大賣場、大飯店、汽車旅館所環繞的偌大空地上,一夜之間突然打造出來一座龐大的帳篷,它一點都不像曾搭在中正紀念堂那座法國陽光劇團的帳篷,充滿的是乾淨、明亮的樂園氛圍,吸引人的就是那付現代歐洲的意象。   
  這座土製帳篷的粗糙性顯得猥穢、雜亂,路過的人大概都會問:工寮幹嘛蓋得那麼嚇人?於是,雖然申請到了核可證,警察還是三不五時來關心,賣場保安也警告不能把接到賣場後面,正好被帳篷劇場的廚房當成吃飯所在的走道搞髒,反正大家都把它當做怪物在看。
  帳篷搭建好後,它全身披掛著各種巨幅的競選廣告所拼搭的帳套,說是擋風避雨,擠在代表著現代資本主義的商業大樓中,其實更暗喻一場熱鬧的民主嘉年華,曲終人散後,只剩下被撕裂成斷絮殘片的廣告帆布。
  當帆布包裝著這座破爛的大工寮,在某種意味似乎讓人看到一座與產業化社會對抗的貧窮劇場。裡面正有一群穿著雨鞋踩在泥濘地上,爬上爬下掛幕釘板的年輕人,他們就這樣日夜勞動了兩周。戲上演之前,帳篷劇場的論述儼然由此展開,也就是最重要的關鍵字:「肉體」!
  肉體不在劇場裡很久了,因此,劇場遂漸漸異化成為一種景觀,視覺感受的通路不再依賴專業技術之外的血肉之軀。尤其當今現代化的表演空間,視覺幾乎都必須受其敏銳的機械儀器所控制,似乎只有如此,視覺效果才得以被表現出來,肉身在表演空間的存在性也就只剩下身體的景觀化。
  被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在其內部所充滿的拼裝性,既是邊緣從中心出走至此的避難所,亦是出走者為自身的存在而拚命表現一種力的場。肉身於帳篷劇場遂變成力量的來源,其中載負的表現力更是辯證著中心化劇場所顯露的貧窮性,在此被看到。
  《蝕月譚》中,編導櫻井大造編造了一個「世界」,從中國遠古神話到台日間的冷戰史,更延伸至當今中國加工產業血淚史,其布局之深睿不能不謂乃台灣劇場首見。若非櫻井與台交流已逾十年,亦持續與台灣、南韓、北京等地的進步知識人及劇場人對話,實無此能力將戰後東北亞的現代化史中,重新梳理出一套亞洲民眾史的脈絡。
  他更大的破壞性在於從國族史話中奪回民眾的話語權,解放被現代化禁錮的髒亂美學,也是民眾對「世界」想像的復權行動。對台灣人而言,或許久已失去對資本主義批判的能力,而也應然失去與這樣的戲對話的能力。
  櫻井與工作伙伴搭帳篷從日本搭到台北,又搭到光州、北京,似乎自視搭建帳篷劇場的工作亦為在亞洲移動的工人。櫻井從七0年代學生運動開始搞帳篷劇場,直到現今走出日本,奔波於亞洲國境之間,不曾中斷地猶追尋著那隻在烏托邦的青鳥,即使他在這齣新戲裡,有一段情節提到烏托邦已然消失,但他仍用貫通古今的恢宏布局來開展敘述,仍用上天入地的想像空間構造起他的「世界」。
  他仍然在打造他的烏托邦,跟所有搭帳篷或在裡面演戲的工作伙伴一起來表現對資本主義現代化的對抗,他們賴以鬥爭的武器,就是如此充滿骯髒性的肉身而已!

(聯合報--王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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